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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笑吧,笑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秦昭襄王四十八年,白起称病。

他在浑身病痛时常常想起秦王。他在初晓时分往往因为沉积于骨髓的寒疼而逐渐清醒,而后在整个昏暗苍白的白日里几乎都不得不卧于塌中独自囹圄吞枣地品尝那细密而绵长的疼痛。这段时间不长,他却奇特地感觉到自己在这痛不欲生的病痛里度过了数十年的光阴。他闲极无聊,只能把那些自己曾经历的事情从早已积尘落灰的阴暗角落一一拉出来,孤独地翻阅着,拼凑着,试图将他过往的人生重新活泛起来,想象他垂暮而逐渐颓败的身体又变得鲜活朝气,血液是滚热的,流淌的血液里是蓬勃的生命力。

他几乎沉迷于此,眷恋他年轻的生命,发烫的体温。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想起抚摸铁剑时冷硬的质感,和黏附在手指上的金属的腥气。年少时在军营里劳苦而平庸的过往早已不值得一提,往后在战场上取得的功劳足以让他位居国尉,享尽荣华富贵。但是这些对他来说都只是目标而已,实现就只是实现了。他热衷的是战争本身。他可以用忠诚和职责掩盖住这份热爱——并且连那些忠诚和责任都是真的。他几乎成功地瞒住了所有人,哪怕连平时最常陪伴在他身边的赵国妻子都没有发现。

只有秦王知道。那是一个起点,是他们从此在隐秘中共享那些阴暗而忌讳的起点。在白起还不是武安君的时候,年轻的秦王对他很是亲近,时常在朝会后召请白起在偏殿议事。偏殿对于朝堂来说是个舒适的地方,临水而立,鲜艳的帷幔轻飘飘地挂着殿门上,拂过颜色沉闷的地板时像是齐国东边的海浪起潮又退潮,留下一些长长的异色痕迹又逐渐退去。春天时,常有春风透过帷幔穿堂而过,留下新鲜而温暖的气息。

这个地方更像是供君王一时狎兴的,白起不解其理。秦王称是议事,实际上只是问一下白起对国事的看法。白起自知地位卑微,职责不在政事,又不善言辞,只能避重就轻,含糊其辞。次数多了,白起就明白了。年轻的秦王正如同想要振翼冲破囚笼的鸟儿,他想要脱离他母亲的掌控,要亲手掌握国君的权力。秦王在拉拢他。

白起想通之后,反而没有向自己想象地那般焦躁不安,如临大敌。而是坦然地端坐在秦王面前,说起了他的攻楚计划。秦王只是略通军事,但也耐心地听下去。白起难得侃侃而谈,完全不似平常的沉默寡言。秦王的眼睛并没有看向他,而是看向他身后倒映着金红色的胡水,那些金红色的暮光似乎流到湖水中,像是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下燃起异常艳丽又盛大的火焰。血红的余晖充裕在视线的每一处,浓稠鲜艳的光渗进这里每一个角落,令人感到被凝固的窒息和沉重。他们都已经没有在说话了,只是看着对方沉浸在血红色的余晖中的面容各怀心事。

他忍不住低下头,看见君王在搭在几案上的手。绣着朱红图纹的袖口被不经意地拉扯开,裸露出那节苍白瘦削的手腕。往上是掌纹错杂密布的掌心,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原本的颜色被染成余晖的色彩,那些纹路如同久浸在浓稠的血液中。血红的颜色仿佛渗进皮肉之下,想要回归到他身体里汩汩流动的热血,永远无法消退。秦王看着他的目光,似乎发现了什么令他惊奇又感到有趣的物事,带着几分矜持的笑意问他:“若你得胜归来,想要什么赏赐?” 白起抬起头,看着君王冰冷又暧昧的笑意,他起身退后了几步朝他跪下去,谨慎地低着头:“臣不求赏赐,只求为秦国效忠。”

他听见秦王的轻笑声,随之是衣物布料纠缠发出的细微声音和玉佩之间撞击的玲琅声响。“让你砍下敌人的头颅才是对你最好的赏赐。”他忽然闻到一缕幽香,淡得不甚明晰,显得绵长而微妙。那是秦王衣物上的熏香,此时萦绕在他身边,侵占着他赖以生存需要呼吸的空气。“你要是得胜了,我就给你封君。”

白起知道只要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他总会达到这个地位。秦王总是需要替他夺下城池,威慑六国的将军。

秦王二十九年,秦军攻占楚国郢都,焚烧历代楚王坟墓夷陵。同年,白起授封武安君。

秦王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宴会,以示对他看重和奖赏。宴会上的秦王似乎很高兴,他面前雕刻着繁复兽纹的青铜樽里永远盛满了醇香的酒液,不乏有臣属趁机向君王恭敬敬酒,表白一番无趣的奉承之词。白起没有开口,什么都没有说。他看着上座的秦王,兴致缺缺地喝着酒。秦王没有什么变化,面容似乎不被醉意影响,苍白而略显阴鸷。他似乎觉察到白起几乎算是露骨的目光,给以他近乎是冷淡的注目。

有些将军以笙击案,带着醉意地唱些军营里常唱的词。原本激昂的调子此时被醉意缠绵地柔化一些,悠悠荡荡的曲调飘上屋檐又轻飘飘地落下。秦王身居高位,那几层台阶的高度仿佛是高不可及的天险,那些声音似乎传遍了大殿,所有人都听见了,只有他在王座上带着奇异的清醒,低垂着眼睫观望着下面的臣属。

他还是有些不同了。白起想道。

在几近狂欢,所有人在沉浸醉意带来的极乐的同时又竭力地要保持体面的群宴上,只有白起在专注地看着他,看见他的阴暗悄悄地在这个充裕着醉意和狂欢的地方展露了。当秦王的目光转到白起身上,似乎被他异常清醒的眼神惊了一下。秦王不再看别的人,他看着白起黑白分明的眼睛,宛如在看一道异常清澈的水面。白起抬手朝他敬酒示意,将深樽中的酒一饮而尽,似乎是对自己攻克敌国的庆祝。秦王僵硬地回敬,甘美的酒液流经他咽喉时仿佛变成难以下咽的毒药,饮罢就离开了。

白起还在回想他所看见的。他开始时觉得那股冰冷直遍他的五脏六腑,灌进了他全身。此时却大有不同了,大概是有些醉了,酒意上脑,觉得燥热,仿佛有烈火在焚烤着他内脏,直涌上他的脑袋。白起也悄悄地走出筵席,跟在秦王身后走进了幽深的长廊。他不顾秦王会不会发现他无礼的行为, 一把抓住秦王的手腕,近乎用上死力将他摁在光滑的石墙上。秦王皱起眉想要推开他,却抵不过他的力道。他只好放低语气,温声细语地说:“武安君,你何必要这么做?”

白起盯着他因为手腕上的疼痛而发白的脸色,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在秦王以为白起放过他的时候,白起却咬在他被衣领掩盖住的侧颈,纠缠于此,留下一些发红的印记。他的手趁机搂上国君的腰身,隔着层层衣物安抚他。

秦王的身体如情人一般与他亲密地贴近,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怀里身躯的颤抖。他在害怕,白起想。像是战场上即将被砍掉头颅的俘虏,像是祭祀台待宰的祭品。他时常亲自到两军交战的地方,或是被他攻占的城池巡视。他看着敌军数量少得可怜的士兵抛盔弃甲,老人和妇人躲在幽暗的房屋里将门帷悄悄拉开一条缝隙偷眼看着他。在马背上的秦军士卒手上血迹未干的刀下,张皇恐惧的神情充裕着他们异常明亮而突兀的眼睛。他们是他献给战争的祭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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